懷霜——許俊文

在個人記憶裏,霜老是和生活的艱難牢牢連在一塊兒。

        幼時家境貧寒,常爲衣食發愁。秋夜裏,只要一聽到大雁的叫聲,母親的臉上就會浮起一層愁雲。大雁嘎咕一叫,霜就隨着到來了。在個人印象裏,母親最聽不得雁叫,寒雁一叫,她就沒有了睡眠,倚着牀頭輕輕嘆息。儘管她的嘆息聲壓得很低,但熟睡中的父親仍是感受到了,他心事煩亂地翻着身,而後兀自坐在黑暗中,一口接着一口把煙鍋抽得嗞嗞直響。母親有些於心不忍,悄悄掀開草簾的一角,朝窗外看了.看,外邊黑得像一口古井。她縮回了身子,溫溫地說,再迷盹一下子,到時辰我叫你。嗯。父親含糊地應着,然而他仍是摸黑下了牀。不一下子,院子裏便響起嚓嚓的磨鐮聲。這時,母親摸索着燃起油燈,從油漆斑駁的櫃子裏翻出一件破舊的棉衣,藉着微弱的光亮,一針一線地縫補着。好靜好長的「白露爲霜」之夜喲,父親嚓嚓的磨鐮聲老是在寅時響起,母親昏黃的小油燈老是伴着一聲聲無奈的嘆息,那過客似的雁聲老是輪番給個人夢投下一片片陰影。忽一晚上,訴愁的雁聲消失了,我蜷曲在土炕上,一覺醒來,但見母親的小油燈依然亮着,而疲憊的母親卻靠着牀頭已打起了微鼾,長長的麻線仍纏繞在手上。在她的枕邊,擺着幾雙新作的棉鞋和幾頂紅色絨帽。絨帽是帶有焐耳的那一種,想必是父親賣山草爲他的兒女買回的。我悄悄地從被窩裏抽出一隻手,抓一頂扣在頭上,一種少有的激動折磨着我脆弱、敏感的神經,我第一回失眠了。         萬籟俱寂的寒夜裏,一縷遊絲般的雞鳴起自遠處,亦逝之遠處,然而母親仍是聽得十分真切,她輕輕掀起窗上的草簾,一股寒光注滿了屋子,那光白中泛青,像是從刀刃上發出的,天然有了某種逼人的硬度。月亮好亮啊!我意識模糊的咕噥了一聲。母親沒有理會我,她垂手立在窗前,好像在埋怨誰,又好像是自責,這麼濃的霜,怎麼就穿一雙草鞋呢?我猛然想起夢中的磨鐮聲,想起踏霜進山的父親,在這霜天霜地裏,他手中揮舞的那柄草鐮,此時又不知響在哪個山坡?草簾垂落,屋子裏復歸於黑暗,艾篙的苦香和煙氣從竈膛裏竄出來,在老屋裏四處瀰漫。那是母親在爲她的兒女準備早餐。此時,我小小的內心,盛滿了說不清是貧寒的舒適,仍是舒適的貧寒,彷彿有一簇燭焰投射在冰塊上,有一種淒涼的暖意在個人心中搖曳,並將個人身心牢牢地包裹着。這種來自陰陽兩極的氣息,在個人身上悄悄地融合,調和出一種平實、沖淡的品性。我在往後漫長的人生之旅中,含辛而不覺其苦、啖飴猶思世道之艱可能就來自它吧。        那條布着霜痕的毛道,從個人豆村通往二十里外的一座古鎮去,我在這條毛道上整整走過了五年的求學時光。關於這條毛道的許多際遇和感觸,大都已被歲月的積塵深深地掩埋了,惟獨那銀霜,至今依然留在個人記憶裏。一我的踏霜而行,呼吸着芒刺般冷凝的空氣,心是異常明淨的。此時,天上銀河一抹,七星低垂,一如貧婦的霜月纖纖瘦瘦,不知是操勞過分,仍是愁緒縈懷,它沒有夏月的潤朗,秋月的圓融,剛走出地平線就衰老了,單薄的身影令人擔憂它可否走完這鋪滿寒霜的旅程。霜月彷彿並不介意本身衰微的生命,它將僅有的一點光投灑在個人身上,並且絲毫沒有希圖報答之意。這纖瘦、衰微的月兒,多像我那「白髮望霜天」的慈母,她老是在每個寒徹的霜晨默默地爲我弄炊,默默地把家中最好的食物裝進個人飯囊,而後默默地把我送到村外,默默地立在霜痕斑駁的石橋上,目送着我踏着那條通往古鎮、通往但願所在的毛道……         有一天,我頂着纖瘦的霜月,走過溜滑的霜橋,踏着寒霜閃爍的毛道走向夢幻般的遠方。此一去行蹤飄忽,山高水遠,故鄉遂成了夢中的幻影;此一去所求多多,所得了了,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,走得十分艱難。這時,我望一眼蒼穹的霜月,聞幾聲遠山的寒樵,胸中便襲來一股溫溫的情愫。也許個人尋覓一無所得,也許個人期冀沒法捕捉,可是,我不能停下越走越沉的腳步,儘管個人身後沒有鞭子。         只有孜孜地追尋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揹負着纖纖霜月,聆聽着悠悠樵聲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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